关注｜特级教师冯渊评析2025高考上海卷作文题

从“专”到“传”，必定要经过“转”吗？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开放的，思考的核心是“转”对于“从‘专’到‘传’”的作用。

写作的核心不只是对“转”这一行为的简单肯定或者批评，还要对“专业文章”的类型、受众、所处时代进行深度思考。

高考之后，上海高考卷作文题目引起热议，一起来看看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、上海市静安区高中语文教研员冯渊老师的思路和点评。

关系依然一样，关心怎么能变

冯渊

张惠妹有一首歌叫《我最亲爱的》，以“世界不管怎样荒凉，爱过你就不再孤单”歌唱情感的力量；恋人即使分手也没有必要生死不见，仍可以有情感联系：“关系虽然不再一样，关心却怎么能说断就断。”

我将其改为“关系依然一样，关心怎么能变”，借以说明思辨类作文的写作：第一步应发现“两个概念”组成的“关系”，近几年来，思辨类作文的“关系依然一样”；第二步就是对这组关系的思考，我们应关心的是关系成立的原因、背景、条件、前提，而不是对某个关键词语的详细解析和过分关注。

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近几年上海市的高考作文题：

2025年：由“专”（专业文章）到“传”（广泛传播的佳作，甚至传世文章），必定要经过“转”（转发）吗？

2024年：我们能凭借认可度来判别事物区分高下吗？

2023年：一个人乐意去探索陌生世界，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吗？

2022年：小时候人们喜欢发问，长大后往往看重结论。对此，有人感到担忧，有人觉得正常，你有怎样的思考？

2025年的试题和以前试题的思维结构“关系依然一样”，师生复习备考“关心怎么能变”。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，我们以下面的表格显示。

2025年上海高考作文题，我们要讨论两个概念组成的关系，思考路径是：如果有人说从“专”到“传”必定要经过“转”，他下这个判断的背景、前提是什么？什么样的“专业文章”必定要通过“转发”来稀释，经过广泛传播之后成为“传世文章”？

如果有人说从“专”到“传”无需经过“转”，他下这个判断的背景、前提是什么？什么样的“专业文章”不用通过“转发”，不必经过“通俗化”历程就能成为“传世文章”？

我们不能单纯去表达对“转发的通俗文章”的看法，或者只讨论如何打造“传世文章”，只关注两个关键概念中的一个，是思维能力不足以应对思辨类作文的表现。

从S1到S2，一定要经过P吗？

所谓思辨，就是要求你对给定的性质判断不要简单轻信，而要思考这个判断成立或者不成立的原因、背景、条件、前提。

性质判断的基本逻辑形式是“S（主项）是P（谓项）”，思辨类作文的核心就是思考“S是P”这个判断成立与否的背景、条件、原因、前提。

面对2025年上海高考卷作文题，有些考生对“专”“转”“传”这三个汉字产生兴趣，很遗憾，这只是材料原文的作者胡晓明先生写文章的“噱头”，让自己要表达的观点看起来有趣一点而已。如果你从汉字部件（偏旁部首）来进行所谓的文字解读，最多是买椟还珠。我们应该关注的还是那个持续了多年的思维样式，只是它稍稍改变了一点点样式：

从S₁到S_2，一定要经过P吗？

或者：

P是S₁到S₂的必经之路吗？

我们要持续思考的还是S与P的关系。

在一个性质判断中，有且仅有主项（S）和谓项（P）两个关键概念，没有第三个。许多人看到了三个关键词语，实际上，材料中“由‘专’到‘传’”描述的是一种现象或行为，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一个概念（S）——从“专业文章”转换为“传世文章”这一现象/行为；或者一个概念的两种样态（S₁与S₂），即“（少人知晓的）专业文章”与“（广泛传播的）传世文章”。另一个关键概念当然是“转”（“转发”）了。请留心，概念不仅可以由名词表达，也可以由动词、形容词来表示。

这样的训练题有很多：

2024年浦东模拟卷：拥有新的眼光和找到新的天地，哪个才是真正的新发现？

2024年静安模拟卷：①控制情绪和充分表达情绪，哪种情况更有利身心健康？②一秒钟看透生活本质与半辈子看不清相比，前者是否拥有更好的命运？

2025年静安模拟卷：对于培养创新人才，在中学阶段教会学生遵守规矩和打破规矩哪个更重要？

在思维构架上，这些题目比直接问“S是P吗？”多绕了一个弯，但本质相同，“关系依然一样”。我们可以将上述题目归类为：

S₁和S₂哪个才是真正的P？

S₁和S₂哪个更有利于P？

S₁和S₂哪个更能促成P？

关心怎么能变：

请与材料保持密切对话

我们要思考和回答的是S与P的关系，而不应该是对S₁、S₂、P这几个孤零零的词语，去做专业、复杂的讨论，这些讨论再完美，都是隔靴搔痒。

写作必须直接与材料对话，材料问你：由“专”（专业文章）到“传”（广泛传播的佳作，甚至传世文章），一定要经过“转”（媒体转发）吗？

你怎么能回答：

①我要专业尊严，拒绝媚俗；

②我要广泛传播，将论文写在大地上；

③怎样才能写出传世文章？

④广泛传播的一定是低俗的吗？

⑤“转”的偏旁中有“车”，“车”就是传播的重要途径；

⑥“专”加上“车”，就有可能“传”开去；

……

以上观点应该都是由材料引发的思考，只是在八百字的有限篇幅里，我们首先必须回答材料的询问：由“专”到“传”，必定要经过“转”吗？

正常的对话应该是：

①是的，由“专”到“传”，必定经过“转”；

②不是，由“专”到“传”，无需经过“转”；

讨论的重点要顺着上面的路径展开。如果回答“必定经过‘转’”，你得去思考为什么：哪一类“专业文章”、在哪一个时段、面对哪一类人群，“必定”要经过“转”。

如果回答“不必定要经过‘转’”，你得去思考为什么：哪一类“专业文章”、在哪一个时段、面对哪一类人群，“不必定”经过“转”。

写作的核心不只是对“转”这一行为的简单肯定或者批评，还要对“专业文章”的类型、受众、所处时代进行深度思考。

思考如何富有层次地展开？

面对2025年上海高考卷作文题的提问“必定要经过‘转’吗？”，最简单的回答是“不一定”，几乎所有的思辨类作文都可以用“不一定”来回答，但这种回答是模糊的、低效的，我们需要清晰的、有层次的、具体的分析。

如果支持这个判断，即，认为“必定要经过‘转’”，理由如下。

第一，“转”可以打破专业壁垒。

任何专业都有其话语系统，对专业问题的讨论，专业人士会自动使用共同理解的概念；由这些概念构筑的理论框架，专业人士可以支持、也可以反对其中的某些观点，但任何支持或者反对都会遵循该专业的话语系统。这些话语系统对于非专业者，很可能就是一个屏蔽。

如教师在教研活动中会常常使用“陈述性知识”“程序性知识（技能知识、策略知识）”等概念，而对于非该行业从业者，这些“专业讨论”需要经过“转”（包括但不限于对概念进行定义、通俗化阐释、漫画化传播等）才能被接受。

如学生熟悉的“二次元文化”，有些家长和教师未能接受可能是基于价值观的不同，更多的是对其基本概念的隔膜，二次元主要是指ACGN（动画、漫画、游戏、小说）等建构的二维平面世界，延伸为ACGN的衍生文化，在特定情境下亦可代指ACGN爱好者及其构成的趣缘群体。二次元文化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、对电影审美倾向的影响，在连概念都不清楚的受众面前，必然如同天书。

所以，通过“转”这一环节，“专业文章”才有可能传播开来，为更多的受众接纳。

第二，“转”能促进“专业文章”与读者的互动。

文章专业水准越高，读者相对越少。罗素的数学论文据说至今能读懂的只有寥寥数人；他的哲学论文也很专业，受众就相对广泛。尖端学科的专业文章，即使是该学科的从业者，也未必能完全读懂，或者说，专业文章的专业价值，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它的不同凡响，就是因为其观点的新异和表达本身必须有的复杂。如知道霍金、爱因斯坦的人多了去，但读懂它们论文的能有几人？普通大众需要经过科普工作者的“转”，即通俗化的“转译”和概述，才有可能了解其大概。

“专业文章”有时像刺眼的太阳，必须经过“转”的云层来折射，人们才能接受太阳的温暖；有时像烈酒，必须经过“转”来稀释，人们才能接受美酒的芬芳。

当受众水平远低于专业文章的水准，必须通过“转”，那些高深的理论、复杂的论证才有可能被理解和接受。也正是这些“转”，普通读者才能慢慢理解陌生的专业领域，在阅读过程中提升原有的认知。人们通过“转”去理解超过自身认知水平的观念、思想时，那些精妙的“专业文章”才有可能被更多的人接受。社会关注度的增高，读者水平的提高，有可能促使“专业文章”成为“传世文章”。

第三，“转”对“专业文章”的导向作用。

大量平庸的“专业文章”在批量生产，新锐的、富有创见的专业文章总是少数。大众往往根据流行思潮来理解“专业文章”，判断其优劣；那些超越时代的思考和理论创新，有的因为大众无知而被无意轻视、忽略，有的甚至因为同行的嫉妒故意挤兑、诋毁，使得一些本来可以成为“传世”的“专业文章”湮没无闻。

总有一些高瞻远瞩的学者、出版家、翻译家，在“专业文章”处于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时，就能慧眼识珠，做好发掘、翻译、推广、普及工作，这样也能使一些可能被埋没的“专业文章”在经过传播之后成为“传世之作”。如陈望道翻译、传播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
如果不支持这个判断，我们对“专业文章”需重新阐释，才好断定：认为不必经过“通俗化”历程就能成为“传世文章”，理由如下。

第一，“传世文章”的本质。

“专业文章”之所以能超越时代变为“传世之作”，主要是它提供了泽被后学的学术资源或策略指导：有的是该专业的拓荒者，能开风气之先；有的是该专业的集大成者，其创见能引领后学。文章能“传世”，最基本的特质是它超越了时代，有“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”的独步之感。

“通俗文章”主要是对“学术文章”观点进行诠释、稀释，是在做普及化的工作，在“转”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提供新见，很难成为“传世文章”。

第二，“转”起什么作用？

虽然任何专业都有其话语系统，但学科之间并无真正壁垒，非该专业的读者只要具有基本的阅读能力和思维品质，也能掌握陌生学科的观点。“专业文章”因为讨论对象的艰深和论证方式的复杂可能屏蔽一部分读者，“转”的作用仅限于通过普及化的方式，使得“专业文章”传播更广，但不能改变文章的本质。许多阅读量达到“十万加”的文章其实没有什么学术含量，有的就是文字垃圾。而不通过“转”，有些“专业文章”在该专业内部，仍然是从业者的必读书，是“佳作”，甚至“传世之作”，简而言之，“传世文章”与读者多寡关系不大，与其质量关系最大。

“转”确实可以增加受众，不过，专业之外的“受众”流量意义有限。每年诺贝尔获奖者可以成为短时间的热点话题，但普通大众有谁了解物理学、化学、生理学的获奖者的“学术文章”？就算面对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的作品，阅读者也远远少于“闻名者”，“转”带来的流量与其成为“佳作”和“传世文章”，关系脆弱得可以忽略不计。

第三，“专业文章”与读者的关系。

“专业文章”是学者、专家在某个领域的精神产品，它的读者主要是该专业的从业者（包括对该专业感兴趣的读者），读者的多寡主要取决于该专业从业者的多寡，如古典文学专家与古文献专家，前者文章的读者超过后者是常态。我们有一个认知误区，认为传播越广就越经典，确实有一些经典的专业文章传播甚广，但很多经典的学术文章，其实读者很少。这里面原因很复杂，除了读者的阅读能力和专业水准，还有学科特质的差异，如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专业文章，前者的读者更多。

“专业文章”如果用心书写，又有足够的才华见识，自会等来赏识、爱戴它的“读者”，甚至可以说它在挑选读者，哪怕这个读者量很少，也不影响其学术价值。

从“专”到“传”，必定要经过“转”吗？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开放的，思考的核心是“转”对于“从‘专’到‘传’”作用。

如果强调“转”的作用，文章要肯定经过通俗化的“转”，可以实现“专业文章”观点的普及化；培养读者，提升社会整体的专业水平；甚至引导社会思潮，促进“专业文章”成为“传世文章”。

如果不支持“转”的作用，文章要肯定的是“专业文章”本身的特质，忽略读者的多寡；“专业文章”成为“传世文章”本质原因不是“转”，而是文章本身的“独步古今”。

作者系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、正高级教师

上海市静安区教育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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